
著名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Brief einer Unbekannten)讲述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一个女子暗恋男主人公18年,直至她临死才决定向他告白。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作为“最了解女人”的作家,用极端的想象和细致的笔触将女性的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也许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女作家多丽丝·克内希特 (Doris Knecht)同样来自奥地利。她用那同样细腻的笔法塑造了一位被迫面对社会另一面的女性和她的心路历程。只是这次的主题,换成了“一个陌生人给女人的来信”。
被网暴骚扰的单身女子勇敢地拨开迷雾
小说从“社交媒体”中司空见惯的“大数据跟踪骚扰”这一主题切入,讲述了一位坚强的西欧女性从被“人肉搜索”所震撼,到逐步适应的经历。
女主角一出场,就身处于宁静中。她坐在奥地利乡间别墅边长凳上,喝着一杯酒,抽着一支烟,手提电脑放在膝上,尝试用写作打发这一天。因为丈夫路德维希意外去世,鲁特已经守寡三年了。她独自住在维也纳东郊的一栋孤独的旧木房子里,远离社交生活,除了写作之外还要照顾两个儿子和一个继女。主人公鲁特是一位自信、勇敢的女性,在社交媒体上也非常活跃。她曾是电视节目女主播,现在做编剧谋生。她的两个儿子和继女都已近成年,有了自己的生活。与心理治疗师西蒙·布鲁纳的新关系即将出现,但情况极其复杂。值得注意的是,似乎在西方当代文学中,经常出现离异或孀居女性和已婚的诊疗医生发生浪漫故事。在她选择放下过去,张开双臂接受一段更亲密、更牢固的关系时,这位磨人的心理治疗师西蒙却与她渐行渐远。
在这平静的气氛中,她的脸书账号上突然跳出一条消息。由于她高调的工作内容和在社交媒体上活跃的发帖频率,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闯入的网络霸凌和网民恶搞。她一开始并没有理会这条消息。此后,她从脸书、短信等各类渠道收到了令人恶心的、侮辱和威胁的讯息。因为讯息是匿名的,无法追溯到发件人。令人惊讶的是,发件人显然非常了解鲁特。因为讯息评论和嘲笑她私生活的私密细节,提到了除了与她非常亲近的人之外几乎没有人了解的私密。但随后这样的恶作剧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骚扰她的不是一次来信,而是一连串令人不安的讯息。首先是鲁特,然后甚至是她的朋友、同事、家人都受到这个匿名讯息的恶意骚扰。肇事者一定是最亲近的圈子里的人,因为他对女主的私生活了如指掌。鲁特起初怀疑是死去丈夫的老相好在捣鬼,但又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假设。她试图忽略这些信息,但甚至是她的孩子们也会收到如此恶心的短信。于是,一场针对鲁特的隐私迫害开始了。
令人清醒的语言风格体现着作家的特色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整部小说以季节为时间单位,读起来像本女性日记。作家特有的笔触使得女主角显得端庄、冷静、镇定,与读者保持着“高贵的”距离。阅读时,读者可能会发现自己较难从女主角的视角看待故事。这就使女主很难得到读者的“共情”,有时读者甚至会很难理解她在收到这些骚扰信息时的内心恐惧。也许,这种笔法是师承德国戏剧家与诗人贝尔托·布莱希特的“让观众和剧本保持距离”的写法,刻意为之。另一个原因也许是,书中的主要人物都属于社会中产,都是些处理“高端问题”的欧洲知识分子群体。这也许会导致大部分中国读者较难理解本书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女主角内心深处的心理活动。其次,故事始终以第一人称形式讲述,并以许多打乱时间先后的倒叙形式呈现,这一艺术特点有时会加重阅读的难度。三是新角色不断出现,这需要读者付出额外的精力加以记忆和梳理。
鲁特与好友间的交流常常体现出无关紧要、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特点——就像她的整个生活一样,看似有些空虚。然而,作家却巧妙地用朴实、冷静、疏远的语言娓娓地表达了出来。另一方面来看,女主的性格有趣且多面。当面对那些骚扰信息时,鲁特每每体现出相当的自信。尽管她感到恐惧,但她非常重视精神的独立和自由。她过着自己的生活,创造了带有她自身特色的“孤独感”。正如第 147 页所写:“我非常需要整洁,需要空旷的空气,需要上帝视角和可靠的秩序,一切妥当,我需要平静的视野。”
在平淡、抒情的写作风格和清晰、直白语言的笔触加持下,本书可读性依然突出。无论女主角是那么端庄地尝试与读者保持距离,恬淡的奥地利山区乡村生活总是那么吸引人。相信读者会发现,一本故事主线内容如此单一的小说,竟能如此引人入胜。小说中的紧张气氛主要源自寻找这位躲在暗处的肇事者的过程。作为读者,你不断做出新的假设,但随后又不得不推翻自己的假设。同样有趣的是,读者能够不断地从鲁特的生活和婚姻中了解新的细节,从而不断勾勒出这位女主角特殊的性格特点。布局严密的小说结构,和作家的专栏写作背景有着直接的联系,本书的内容和叙述方式直接源自作家的生活背景和社会观察:多丽丝•克内希特 (Doris Knecht) 出生于奥地利福拉尔贝格州,是一位屡获殊荣的专栏作家和小说作家,现居维也纳和下奥地利州东部林区。她的第一部小说《Gruber geht》(2011)获得德国图书奖提名并被拍摄成电影。她凭借《Besser》(2013年)获得了 Ravensburger基金会的图书奖。
网络骚扰背后的社会心理基础
与其说本书是一部关于匿名骚扰信息的悬疑小说或者犯罪小说,倒不如说小说试图勾勒女性不同寻常的心理。其实,发信人的真实身份也无太大悬念,因为读者基本上很早就可以猜到骚扰信息的制造者。读者会按照作者所铺设的轨迹,微妙地进入一个猜测的思考游戏中。在营造逻辑陷阱方面,多丽丝·克内希特非常成功。她的句子切中要害,她无情地向我们展示了社会的现实肌理。
当今欧洲,社交媒体无处不在,针对女性的网暴犯罪成本极低。类似情节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在一个经常保护肇事者而不是受害者的社会中,施加网络暴力比揪出坏人诉诸法律容易得多。在女主疲于应对网络暴力的冰山之下,本书实际想揭露的是海面以下隐藏的更大的问题——厌女症(Misogynie)。亚当被逐出伊甸园是夏娃惹的祸?一代名城特洛伊毁灭要归咎海伦?子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同时空的厌女心态背后,是女人的原罪?还是男人的构陷?上野千鹤子曾在《厌女》一书中尖锐地指出:“男人的厌女症,是对他者的歧视和侮辱。因为男人不必担心会成为女人,所以可以放心地将女人他者化并加以歧视。可是,女人呢?对于女人,厌女症是对自身的厌恶。怀着自我厌恶地活下去,对任何人都是一件艰难的事。”而David D. Gilmore则分析得更为直接:“厌女心态的核心就是男性将自身心中无法解决的矛盾、紧张、挣扎的情感(需求但又恐惧女性,天生具有却又无法根除女性特质)转嫁给女性,通过厌恨“替罪羊”的方式来缓和自己内心的不安。”甚至是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竹林中》也在探讨神秘多面的女性心理。一名武士携妻在山林中赶路,路遇强盗打劫。武士最终在搏斗中被杀,而武士妻子亦被奸污。这个简单的故事,由武士、妻子、强盗以及目睹事件的僧人和过路的樵夫说来,竟出现了完全不同的五个版本。那么,武士妻子到底是真的被侵犯了,还是觉得被侵犯了,还是被认为被侵犯呢?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对爱有着小鸟依人般天真期待的“第二性”呢?
捧读本书,封面配图其实早已交代了主旨:奥地利深山林区中,大风吹乱了树枝和绿叶。小河边有幢白墙黄瓦的木屋,宁静地面对着世事沉浮。
撰稿人:
徐行,浙江杭州人,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中国跨文化日耳曼学研究会会员、CATTI德语口译二级。曾赴Mainz大学翻译学院研修口笔译理论及实践,译著近40种,著作有《德福备考谚语习语学习手册》。
出版社:Hanser Berlin in Carl Hanser Verlag